SIXTEE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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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IXTEEN
繼位大典之後，幾乎所有人，包括那些本來對這位過於年輕的女王保持懷疑態度的他國大使，也不得不對幾利亞這位新女王刮目相看。
桃樂斯本來就是一個典雅聰慧的少女，兼具皇室的尊貴莊嚴與少女的親切和藹，待人真誠，談吐得宜，無論誰人與她相處，都會漸漸喜歡上這個可愛的女子。
而於政事與經濟，她也有著不俗的獨特看法，盡管年紀尚輕經驗不足，可大家一致認為她確確實實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女王。
初上王位，桃樂斯每日每夜都要面對數不清的工作和壓力。
前女王凱瑟琳陛下與安達公爵對她要求極高，盡管外面的人都認同了她，可前女王與公爵卻認為她還未能完全符合要求。她還有太多的東西要學習和努力。
就連向來鐵人般的安娜，也開始有些承受不了這麽繁重的工作量，可桃樂斯卻微笑著全盤接受了下來。
她已經失去了艾瑞克，既然如此，至少，她要當一個好女王。
依然只有夜深人靜，整個世界都睡了，她才敢卸下女王的沈重責任，稍微與小黑說一些話，一些普普通通的、關於艾瑞克的話。那些話是天真且充滿孩子氣的，絲毫沒有半分白天她當女王時的成熟穩重。當她放任自己在對艾瑞克的愛慕中時，簡單地就如坐在高聳入雲端的天梯上，那裏沒有幾利亞，沒有父親的期盼，沒有凱瑟琳二世的欣賞，沒有女王的職責，沒有所有一切世俗而擁擠的紛紛擾擾。
只有她對艾瑞克的愛慕。
將她推至天堂的高度，四周白雲朵朵，風清爽又幹凈，她只要一擡起頭，就能看到艾瑞克的微笑，那雙碧如千年水泊的翠色眼眸裏，全是星星點點的寵愛與珍惜，讓她融化在世界的盡頭。
她笑起來。
就像個孩子般單純快樂，幸福無邊。
“小黑，”她睡在床鋪上，淡淡笑著：“無論多長時間的思念，都不會改變我對艾瑞克的感情。我並不是不明白凱瑟琳女王的意思，也知道感情不是無敵的，確實會輸給時間。但我卻始終相信著自己不會改變，不是我對自己有信心，而是因為那個人是艾瑞克——無論發生什麽事，我都無法怨恨他的。”
即使，被他所拋棄在這名為“女王”的華麗牢籠中。
小黑睡在松軟的枕頭上，有些無奈：“桃樂斯，雖然你告訴我這些，可我始終都無法理解。對不起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桃樂斯苦苦一笑：“我就是知道你聽不懂，才能把心底話毫不保留地都告訴你。小黑，抱歉，你就當我是個傻瓜在自言自語吧，別放在心上。”
小黑仍憂心地望著她。看到桃樂斯那麽寂寞的表情，他又如何能不放在心上？從他被創造出來起，就一直陪伴著桃樂斯，吃喝玩樂都形影不離。艾瑞克叫他保護桃樂斯，但桃樂斯對他那麽好，反而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，有什麽好吃的有趣的，總和他一起分享。比起保護者，他反而更像是她的一個秘友。他不想看到桃樂斯痛苦，更不想看到她悲傷，雖然他不懂，但他努力地想去理解桃樂斯的想法……
“小黑，你怎麽了？”桃樂斯發現小黑的表情有些怪異。
小黑縮著小小的身子，有些不舒服，可還是搖搖小腦袋：“我沒事。”
桃樂斯沒太在意，畢竟在這麽長時間的相處中，盡管小黑也會吃喝玩樂，遇到冷風也會打噴涕，卻從未見過小黑生病。
可一個星期後，桃樂斯就再不能當作沒事了——小黑的身體竟然在逐漸變透明！
怎麽可能？！他不是守護神嗎？！
然而小黑看起來十分痛苦，倦縮著身體，抱著肚子，一直在發抖，還要安慰桃樂斯：“我……我沒事……可能只是吃壞了肚子，要不然就是被冷風吹到而已，桃樂斯，你別擔心……”
怎可能不擔心？！
桃樂斯驚慌失措。怎麽辦？她要去請醫生來嗎？可不能讓別人發現小黑呀？！但即使請來了，人類的醫生懂得怎樣給守護神治病嗎？！而且小黑是在逐漸變透明，這也是生病的一種嗎？！
她不知該怎麽辦才好，不知道是否該給小黑吃人類的藥，可馬上，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，她想到了艾瑞克。
艾瑞克——他一定知道怎麽可以治好小黑！
桃樂斯立即沖出房間急喚：“安娜，快！立即！想辦法幫我聯系到艾瑞克！”
安娜疑惑地望著桃樂斯，皺眉低聲問：“陛下，您不是答應了，以後再也不見那個人嗎？”
“不是我要見他！”她急得幾乎快哭出來了，不知該怎麽解釋：“我是……是……是要叫他來救一條性命！總之你立即聯系他的經紀公司，傳話給他，就跟他說……呣，就說‘小黑快消失了’！對，就這麽說，趕快，立即！”
“小黑？”那是什麽東西？還關系到性命……是寵物嗎？可陛下明明沒養寵物呀……莫非是暗號？
安娜雖然狐疑，但看到桃樂斯那失常的焦急表情，還是立即打電話給了模特兒經紀公司，然而得到的回答卻是：“艾瑞克向來定無居所，在下個工作前我們也無法找到他。”
“那他下一份工作是什麽？何時？在哪裏？”現在就算用盡一切辦法，也必須找到艾瑞克！
可惜公司回覆：“他最近處於休息期，下一個工作是一個月後在巴黎的廣告拍攝。”
桃樂斯整個人一沈——一個月後？
小黑現在一日比一日變得越來越透明，他那麽痛苦，根本等不了一個月的時間……
桃樂斯回到房間，看著床上的小黑，小小的眉毛都扭成一團，身上全是濕濕的冷汗，還一直在顫抖。她不知道該怎麽辦？她是不是該孤註一擲，拿人類吃的藥給小黑試試？可又哪裏有能治療身體變透明的藥？！
她不知所措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，小黑的身體越來越透明，而他的表情也越來越痛苦，似連呼吸都變得萬分困難。桃樂斯伸出手去，還能觸摸到小黑的身體，可看到的小黑卻幾乎已經完全透明了——只剩下一個非常淺淡的影子而已！
難道，小黑就要消失了？！
桃樂斯跪在床邊，心裏又急又痛，拼命祈禱。神呀，她雖然遇到過無數的驚變，卻從試過如此無助，究竟該怎麽做才能救小黑？
不不……小黑，你千萬別消失……否則……否則……
“真奇怪，為什麽每次見到你，好像都是要哭出來的表情？”
輕柔溫和的含笑聲音，帶著月光般的清涼，又溫暖得一如太陽般明亮，幽幽地，從她背後響起，在這寂靜的深夜，在這個無人的臥室，叫她瞬息間只以為自己是太過渴望而產生了幻聽。
可是——不！那是真實的！
就在她身後！就在這個房間裏！她清清楚楚地聽到！
“艾瑞克！”桃樂斯幾乎是轉身就撲到他懷裏，急地不知該怎麽解釋：“小黑……小黑他他他……他病了！不對，可能也不是生病，而是他……他快消失了！怎麽辦？！要給他吃藥嗎？可是有能治療消失的藥嗎？！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，小黑該不會就要消失了吧？！”
“桃樂斯，冷靜點兒。”他動作幽雅地摘下臉上的太陽眼鏡，用淡然的微笑地望著她，語氣那麽肯定：“有我在，小黑不會消失的。”
拉開桃樂斯，艾瑞克側身坐到松軟的床塌上，掀開層層迷霧般的紗帳，只見枕頭上的小黑仍卷縮著小小的身體，眉間深鎖，呼吸困難，似忍受著極大的痛苦，連艾瑞克來了都沒發現。他的身體已經透明地幾乎要看不見的程度，好像投影出來的立體影像，根本沒有實體。
艾瑞克取下右手的手套，把手放置在小黑的小小身軀上，驟然間，金光閃爍，像看到了太陽與生命的無限，耀眼得如同天堂！
桃樂斯還驚嘆中，下一秒，小黑的身體便已在金光中恢覆回實體，連眉間的痛苦也全部消失，不覆存在，平靜地一如往日的熟睡般！
桃樂斯望著床上的小黑，還是那麽小小的，可愛的，睡得那麽舒服，還開始打起呼魯。她終於放下懸空的心，忍不住輕笑起來。
太好了！
小黑……平安無事……
“我保證他睡醒後便會一如既往的活蹦亂跳，把你煩得直想將他扔出窗外。”
她這才轉過身，看向身後的艾瑞克。他已重新戴上右手的手套，微笑地依舊幽雅如風，無人可比。她問：“你是接到經紀公司的傳話才來的嗎？”
艾瑞克輕笑：“你還給公司傳話了？傻丫頭，下次不用這麽麻煩，小黑是我創造出來的，我知道他的一切狀態。”
她楞住：“你知道？從一開始就知道？”怎麽可能，如果他真的知道，那麽——“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兒趕來？小黑這兩周有多痛苦難受你知道嗎？我有多擔心你又知道嗎？”
“我當然知道。”他淡然地微笑著，目光一擡，頓時，那雙碧綠無限的溫柔眼眸再次將她重重包裹，如置身童話中的妖精森林，翠得不似人間：“所以我不是在他消失前趕來了嗎？”
“你……”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殘忍的人！既然知道別人在忍受痛苦，卻還故意到最後關頭才肯來！
可他一微笑，她就再無力反駁了。
總是如此。
她在他面前，輕易就輸得丟盔卸甲，一敗塗地。
他又輕笑：“你不要再和小黑說那麽覆雜的話了，他看起來雖然有十三、四歲的年紀，可其實出生到現在也只有四年。他又不是人類，根本搞不懂人類之間那些覆雜的感情，就因為他硬是想思索明白你話中的意思，才會消耗了過多的精神力量，幾乎要消失。”
桃樂斯怔住，呆呆望著他兩、三秒，才猛然反應過來，煞時間驚得面紅耳赤：“你……你怎麽知道……我和小黑說的話？”
“傻丫頭，剛才我不說了嗎？小黑是我創造的，他心裏想什麽，我即使遠在千裏之外也清清楚楚。”
天呀！上帝呀！
她祖宗十八代的所有長輩先人呀！
能不能立即賜她一個地洞把她埋起來——莫非她每天晚上那些話，他全都聽到了？！
完了！神呀，她都說過些什麽呀？！說喜歡他？說永遠都會喜歡他？說即使他恨她，即使凱瑟琳女王和父親叫她忘記他，她也會一生都愛著他，單戀著他？！
拜托！老天，求求你現在就來一道閃電，把她立即劈死吧！
她不要活了！
桃樂斯只覺得自己瞬間變成燒熟的螃蟹，面紅耳赤得可以立即端上盤子送上餐桌！嚇得她頓時轉身，再不敢看艾瑞克！她就是死也不敢相信，他竟然知道她所說的那些本來不打算告訴給任何人——尤其是他——的話！
她尷尬又落迫地，突然連面對他的資格好像都喪失。那些話，那些秘密，是她心底最後的一點兒保留，卻忽然都被揭開來，暴露無遺。她要如何面對這個現實？！
好久好久，她才終於鼓起勇氣回過頭，艾瑞克卻依然靜靜地望著自己，那目光仍是溫柔似水，那麽近地，就在她眼前，才發現他的目光裏有許多東西，卻獨獨沒有厭惡與輕視。桃樂斯那麽驚訝，甚至逐漸遺忘了尷尬，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。她微咬著下唇，只怕是又墮入美好的夢中，凝視了他許久，又眨眨眼，確信他確實是又出現在她面前，並沒有消失。
她張開櫻唇，呵出一口微妙又模糊的霧氣：“我本以為……你永遠不會再出現了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艾瑞克輕笑起來，那笑容還是那麽耀眼生輝，如光如神，叫人剎那間便似被奪去魂魄：“我不是答應了每年會來三天給小黑充電嗎？難道你認為我是一個不守諾言的人？”
“不……”
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，桃樂斯反而不知該如何回答。他總是如此，每次她以為了解他了，他又總會出乎她意料。他究竟是恨她的還是珍惜她的，她自始至終好像從沒弄清楚過。
或許，其實都有……？
深棕色眼睫眨了眨，望著面前笑得那麽溫文唯美的艾瑞克，桃樂斯忍不住伸出手，輕輕地，撫摸到艾瑞克的面頰上，順著他俊美的臉龐，緩慢地觸摸。艾瑞克閉上眼，任由她的手指在他臉上游走。在那張完美若神的面容上，從細暖的肌膚，纖長的眼睫，軟薄的唇瓣……每一個細節，她都不想錯過，摸得那麽細致，試圖從他的面孔與體溫中感受他的靈魂。
而確定，他真的又出現在她面前——就在這樣觸手可及的距離！
她撫摸了許久，久到幾乎要忘記了時間與空間的存在，才離開他的面孔，終於，再按捺不住，淚水像夜空中的星星，一顆顆墜落。
“你騙人……”她眉一皺，突然用力搖頭，哽咽沙啞的聲音從傷痛的心扉中擦出：“你明明說……你恨我的……”
泣不成聲，卑憐地，她低頭哭起來。
堂堂一國女王又如何？
在國民面前，在他國大使面前，在皇室成員面前，在下屬面前，她都可以堅強獨立地完成所有工作，用威嚴與慈愛來醞釀著他們所盼望看到的一位好女王。
但在戀愛面前，她，也不過是一個渺小又無助的小女孩罷了。
她哭得那麽傷淒，仿佛還是八年前那個孩子。受到傷害時，心裏不甘時，害怕孤獨時，失去所愛的人時，她都用哭泣來表達情緒。而那時候，他每次都會抱她在懷裏，細細地安慰她，給她沖泡一杯最喜歡的水果茶，那茶水就像他的笑容般，溫暖甜美到無懈可擊，讓她知道，她並不孤獨，也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。
她還有他。
可事到如今，他——卻說他恨她！
太過分了！
太過分了！
她……其實又做錯了什麽……她明明是珍惜他仰慕他的，從小時候開始，就從來沒變過……
桃樂斯細細抽泣著，淚水模糊了她小小的面孔，模糊了她深棕色的眼眸，模糊了她所有一切信賴而又被拋棄的過往。她本來已下定了決心，從此以後就只單戀著艾瑞克一輩子就好，再不會對他有任何奢望。可他現在突然又出現到她面前，瓦解了她所有自以為的堅強，叫她措手不及，對他的深深喜愛與信賴，終於沖破了所謂“堅強”的偽裝，紛紛墜落，掉在地板上，摔成滿地零碎的透明液體。
“你這騙子……”她指著他，耍賴般地哭罵起來：“你明明說恨我……卻……卻又跑回來！你是宇宙霹靂無敵大騙子，你不要臉！你恨我就不要再跑來，你……你恨我，就不該再這樣看著我！你這討厭的家夥，沒事幹長得那麽好看幹什麽？！一天到晚還要笑得那麽溫柔，搞得我根本不知道你倒底想怎樣！我最討厭你了，你根本不該再來的！”
她哭得面目全非。
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她這幅模樣，恐怕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吧？
堂堂幾利亞的女王，人前那麽親切、認真、嚴謹又聰彗體面的少女，卻，突然蠻橫無理得，丟人現眼得，無禮取鬧得，哭罵起來。
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？
每次面對艾瑞克，都叫她特別無能為力，把心傷透了，把淚流幹了，把自己徹底毀滅了，都停止不了對他的愛慕。
最後，還是輸在他的笑容裏……
“是嗎？”艾瑞克半垂下目光，一剎那間，在那雙碧綠無限的眼眸中流淌過無數的華光，明亮得難以形容，卻又意外的有些悲傷，驟眼望去，和她此刻的傷痛是何其之像！
他淡淡地說：“也許在你看來確實是這樣。不過，桃樂斯，我從來不覺得喜歡你和恨你之間有什麽矛盾。”
桃樂斯怔住，連眼淚都忘記了，只楞楞地望著他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：“你……你說什麽？”
艾瑞克輕輕一笑，光芒萬丈地，眼裏清清楚楚寫著無數的寵愛與珍惜：“我是說，也許別人不能認同，但我覺得，我喜歡你和恨你從來就是並存的。”
她雙眼瞪地好大。
他……他說什麽？！
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？！
他——喜歡她？！
他垂下細長如弦的眼睫：“我確實想過，如果沒有你存在，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。不過在你身邊的四年，也是我覺得最幸福的四年，我……喜歡你的笑容，喜歡你的單純，喜歡你的聰明你的善解人意，也喜歡看你睡覺時那天真的表情，好像世界真的簡單到一笑就可以得到幸福。每次見到你，總忍不住，就是想作弄你。”
他說得那麽輕巧，仿佛喜歡她也好，恨她也好，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。好似從一開始，就理應如此，反而她竟然不懂，才讓人覺得奇怪。
桃樂斯立在那裏，心裏空芒一片，比當初聽到他說“我恨你”時還驚詫，仿佛害怕這只是自己一個幻聽。是的，一定是如此。他怎麽可能喜歡她？他怎麽可能在經過那一切還可以喜歡她？他該是恨她的，她還清楚記得，當她觸摸到他背脊上那個凹凸不平的烙印時，是何等震驚；她也記得，當他說她父親當年是如何將他趕出幾利亞時，他語氣柔軟得何等冷酷；她更記得，他用那麽陌生的表情，碰都不碰她，只是打開門對她說：乖，回去吧，好好當你的女王。以後，不要再來了。
多殘酷。
無論是對他，還是對她，這段命運都註定了，只有悲痛結尾。
卻到這一時刻，他竟然理所當然地說他喜歡她？！
還用那種她不知道才奇怪的語氣？！
不！
不可能的，因為如果他真的喜歡她，那麽——“為什麽，你不肯留下來？”
她那時哭著求他留下來，他也絲毫不讓，寧願讓她的感情摔為滿地破碎，也不肯逗留多一秒。
她櫻唇微張，深深地呼吸著每一口冰寒的冬日氣息，目光凝視著艾瑞克，連一秒都不不舍得眨眼。
艾瑞克對著她如此認真執著的目光，忍不住低頭輕笑，沒有回答她，反而問：“桃樂斯，如果我現在叫你拋棄一切，跟我離開幾利亞，你願意嗎？”
桃樂斯微一震——離開幾利亞？拋棄女王的職責、拋棄幾利亞的民眾、拋棄父親、拋棄凱瑟琳女王、拋棄和幾利亞相關的一切？
“你應該明白，”艾瑞克輕訴說著，聲音溫如細玉：“或者該說，只有你能明白——我不會留下來，因為我已經被幾利亞拋棄了，而你也不能離開，因為你被幾利亞選擇了。”
她低喃，聲音顫抖得不似自己：“就……這麽簡單？”
他閉上眼，莞爾一笑：“就這麽簡單。”
“可在米蘭時，你卻叫我再也別來了。”
“你這麽聰明，心裏也清楚，以你的身份已經不該再隨便亂跑吧。我不想看見你遇到危險。”
不！
這不可能的！
桃樂斯單薄的身子抖得如風中落葉，她望著面前這個過分溫柔美麗的男人，卻恐懼得如見魔王。她拼命搖頭，不肯——也不敢相信！“你騙我！你……肯定是騙我了！你總是如此，先對我溫柔，再對我殘酷，讓我傷得體無完膚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才不會相信你……”
“桃樂斯，我確實不是一個好人，說謊更是家常便飯。不過，”艾瑞克的唇上雖帶著淡如夜櫻的微笑，目光卻特別堅定：“我從沒騙過你，一次都沒有！”
她楞住。
如被閃電劈中般，腦子一片空白蒼茫。可再下一秒，猛然地，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的所有點點滴滴已無可抵擋的速度全部湧上來，那麽快，那麽洶湧，將她蔓延沈浸。
因為她知道，他說的是事實。
從第一次見面，從第一個眼神的凝望開始，他，就從來沒欺騙過她。
好的，壞的，動聽的，難聽的，該讓她知道的，不該讓她知道的，他，從沒騙過她。
寧可讓她傷心欲死，將她傷得體無完膚，也會清清楚楚告訴她。
只有這個，她比誰都清楚。
他真的沒說謊。
這個殘酷又虛偽的男人，縱然他有千般不是，可只有這個，是他唯一為她做的。
淚水在她眼眶泛起模糊的濕度，她望著他俊美無敵的容顏，夜風從她面頰上撫過，搖擺著她秀麗的橘色長發，全透露著酸楚的味道。她淒然一笑，似不敢相信，又似無可奈何，強忍住幾乎要崩潰的眼淚：“艾瑞克，我最後再問你一次。”她定定神，深棕色的眼眸中清澈一片，堅定而清晰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喜歡你，你可以留在幾利亞，永遠陪伴在我身邊嗎？”
艾瑞克擡起目光，笑得幽雅俊逸，宛如天神般明亮奪目：“桃樂斯，我喜歡你，你可以拋棄幾利亞，和我一起走嗎？”
她終於哭了。
卻是一種幸福而滿足的眼淚，輕搖著頭，笑著回答：“不行，不行……對不起……我做不到……”
“嗯。”他的面容也出奇地滿足，仿佛這就是他一直追尋的結果：“我也不行。”
終於。
還是只能這樣。
如果這是童話中的故事，那麽結尾應該是幸福美滿的。他是王子，她是公主，他們理所當然該是一對神仙眷侶，過著幸福而快樂的日子。但童話終究是童話，裏面有惡毒的母後，有邪惡奸詐的大臣，可至少，謀害王子的不會是公主的父親，也不會有數不清的皇室壓力，更不會有，等待在她未來之路上的政治婚姻。
她最後，大概還是會嫁給一個對幾利亞有益的男人，因為她本就是屬於幾利亞的。
而他最後，大概還是要自由如風地在世界各地游走，因為他不會屬於任何人。
好吧。
最後的最後，終究，還是無法喜劇結尾。
因為這不是童話故事。
這是現實世界。
無論多麽愛戀，無論流下多少眼淚，她都無法任性妄為，他也無法停駐腳步。
只是，在他轉身準備離開前，在她拭擦幹凈眼角的淚後，她望著他的背影，咬著下唇，忍不住開口：“艾瑞克，如果在繼位大典前你問我，我一定會選擇跟你離開。”她笑得前所未有地堅定：“真的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艾瑞克眨眨眼，那細長的眼睫毛悠悠晃動，猶如優美的蝴蝶撲翅：“所以，我才沒問你。”
夜風，從窗口旋轉而來，帶著撫媚的旋律。
冷冷地，涼涼地，又有些清透入心。
它一定不懂，為什麽世間的少年少女們，總是會有那麽多無奈，明明彼此相愛，卻又非要一個人孤獨地堅強著。
——桃樂斯，你是一個好公主，也是一個好女孩。但愛情並不會因此就會對你特別眷戀，而且還常常相反。
——因為我們都很渺小，對於這個世界來說，光只是相愛，其實是遠遠不夠的——無論多深刻的戀愛，也不可能改變世界。這，就是現實。
可是，凱瑟琳姑媽。
無論多長的時間，我也不會讓這段感情變質，如果要變，那也只會變得越來越喜歡他，比昨天，比一小時前，比一分鐘前，比一秒前……都要更加喜歡。將這份愛永遠延續下去，無休止，直到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消失的那一天為止，我都不可能去恨他，更不可能讓自己的心變質。
因為，對於這份比童話還唯美悲傷的愛情來說，若落到恨的田地。
那未免，太浪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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繼位大典之後，幾乎所有人，包括那些本來對這位過於年輕的女王保持懷疑態度的他國大使，也不得不對幾利亞這位新女王刮目相看。
桃樂斯本來就是一個典雅聰慧的少女，兼具皇室的尊貴莊嚴與少女的親切和藹，待人真誠，談吐得宜，無論誰人與她相處，都會漸漸喜歡上這個可愛的女子。
而於政事與經濟，她也有著不俗的獨特看法，盡管年紀尚輕經驗不足，可大家一致認為她確確實實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女王。
初上王位，桃樂斯每日每夜都要面對數不清的工作和壓力。
前女王凱瑟琳陛下與安達公爵對她要求極高，盡管外面的人都認同了她，可前女王與公爵卻認為她還未能完全符合要求。她還有太多的東西要學習和努力。
就連向來鐵人般的安娜，也開始有些承受不了這麽繁重的工作量，可桃樂斯卻微笑著全盤接受了下來。
她已經失去了艾瑞克，既然如此，至少，她要當一個好女王。
依然只有夜深人靜，整個世界都睡了，她才敢卸下女王的沈重責任，稍微與小黑說一些話，一些普普通通的、關於艾瑞克的話。那些話是天真且充滿孩子氣的，絲毫沒有半分白天她當女王時的成熟穩重。當她放任自己在對艾瑞克的愛慕中時，簡單地就如坐在高聳入雲端的天梯上，那裏沒有幾利亞，沒有父親的期盼，沒有凱瑟琳二世的欣賞，沒有女王的職責，沒有所有一切世俗而擁擠的紛紛擾擾。
只有她對艾瑞克的愛慕。
將她推至天堂的高度，四周白雲朵朵，風清爽又幹凈，她只要一擡起頭，就能看到艾瑞克的微笑，那雙碧如千年水泊的翠色眼眸裏，全是星星點點的寵愛與珍惜，讓她融化在世界的盡頭。
她笑起來。
就像個孩子般單純快樂，幸福無邊。
“小黑，”她睡在床鋪上，淡淡笑著：“無論多長時間的思念，都不會改變我對艾瑞克的感情。我並不是不明白凱瑟琳女王的意思，也知道感情不是無敵的，確實會輸給時間。但我卻始終相信著自己不會改變，不是我對自己有信心，而是因為那個人是艾瑞克——無論發生什麽事，我都無法怨恨他的。”
即使，被他所拋棄在這名為“女王”的華麗牢籠中。
小黑睡在松軟的枕頭上，有些無奈：“桃樂斯，雖然你告訴我這些，可我始終都無法理解。對不起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桃樂斯苦苦一笑：“我就是知道你聽不懂，才能把心底話毫不保留地都告訴你。小黑，抱歉，你就當我是個傻瓜在自言自語吧，別放在心上。”
小黑仍憂心地望著她。看到桃樂斯那麽寂寞的表情，他又如何能不放在心上？從他被創造出來起，就一直陪伴著桃樂斯，吃喝玩樂都形影不離。艾瑞克叫他保護桃樂斯，但桃樂斯對他那麽好，反而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，有什麽好吃的有趣的，總和他一起分享。比起保護者，他反而更像是她的一個秘友。他不想看到桃樂斯痛苦，更不想看到她悲傷，雖然他不懂，但他努力地想去理解桃樂斯的想法……
“小黑，你怎麽了？”桃樂斯發現小黑的表情有些怪異。
小黑縮著小小的身子，有些不舒服，可還是搖搖小腦袋：“我沒事。”
桃樂斯沒太在意，畢竟在這麽長時間的相處中，盡管小黑也會吃喝玩樂，遇到冷風也會打噴涕，卻從未見過小黑生病。
可一個星期後，桃樂斯就再不能當作沒事了——小黑的身體竟然在逐漸變透明！
怎麽可能？！他不是守護神嗎？！
然而小黑看起來十分痛苦，倦縮著身體，抱著肚子，一直在發抖，還要安慰桃樂斯：“我……我沒事……可能只是吃壞了肚子，要不然就是被冷風吹到而已，桃樂斯，你別擔心……”
怎可能不擔心？！
桃樂斯驚慌失措。怎麽辦？她要去請醫生來嗎？可不能讓別人發現小黑呀？！但即使請來了，人類的醫生懂得怎樣給守護神治病嗎？！而且小黑是在逐漸變透明，這也是生病的一種嗎？！
她不知該怎麽辦才好，不知道是否該給小黑吃人類的藥，可馬上，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，她想到了艾瑞克。
艾瑞克——他一定知道怎麽可以治好小黑！
桃樂斯立即沖出房間急喚：“安娜，快！立即！想辦法幫我聯系到艾瑞克！”
安娜疑惑地望著桃樂斯，皺眉低聲問：“陛下，您不是答應了，以後再也不見那個人嗎？”
“不是我要見他！”她急得幾乎快哭出來了，不知該怎麽解釋：“我是……是……是要叫他來救一條性命！總之你立即聯系他的經紀公司，傳話給他，就跟他說……呣，就說‘小黑快消失了’！對，就這麽說，趕快，立即！”
“小黑？”那是什麽東西？還關系到性命……是寵物嗎？可陛下明明沒養寵物呀……莫非是暗號？
安娜雖然狐疑，但看到桃樂斯那失常的焦急表情，還是立即打電話給了模特兒經紀公司，然而得到的回答卻是：“艾瑞克向來定無居所，在下個工作前我們也無法找到他。”
“那他下一份工作是什麽？何時？在哪裏？”現在就算用盡一切辦法，也必須找到艾瑞克！
可惜公司回覆：“他最近處於休息期，下一個工作是一個月後在巴黎的廣告拍攝。”
桃樂斯整個人一沈——一個月後？
小黑現在一日比一日變得越來越透明，他那麽痛苦，根本等不了一個月的時間……
桃樂斯回到房間，看著床上的小黑，小小的眉毛都扭成一團，身上全是濕濕的冷汗，還一直在顫抖。她不知道該怎麽辦？她是不是該孤註一擲，拿人類吃的藥給小黑試試？可又哪裏有能治療身體變透明的藥？！
她不知所措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，小黑的身體越來越透明，而他的表情也越來越痛苦，似連呼吸都變得萬分困難。桃樂斯伸出手去，還能觸摸到小黑的身體，可看到的小黑卻幾乎已經完全透明了——只剩下一個非常淺淡的影子而已！
難道，小黑就要消失了？！
桃樂斯跪在床邊，心裏又急又痛，拼命祈禱。神呀，她雖然遇到過無數的驚變，卻從試過如此無助，究竟該怎麽做才能救小黑？
不不……小黑，你千萬別消失……否則……否則……
“真奇怪，為什麽每次見到你，好像都是要哭出來的表情？”
輕柔溫和的含笑聲音，帶著月光般的清涼，又溫暖得一如太陽般明亮，幽幽地，從她背後響起，在這寂靜的深夜，在這個無人的臥室，叫她瞬息間只以為自己是太過渴望而產生了幻聽。
可是——不！那是真實的！
就在她身後！就在這個房間裏！她清清楚楚地聽到！
“艾瑞克！”桃樂斯幾乎是轉身就撲到他懷裏，急地不知該怎麽解釋：“小黑……小黑他他他……他病了！不對，可能也不是生病，而是他……他快消失了！怎麽辦？！要給他吃藥嗎？可是有能治療消失的藥嗎？！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，小黑該不會就要消失了吧？！”
“桃樂斯，冷靜點兒。”他動作幽雅地摘下臉上的太陽眼鏡，用淡然的微笑地望著她，語氣那麽肯定：“有我在，小黑不會消失的。”
拉開桃樂斯，艾瑞克側身坐到松軟的床塌上，掀開層層迷霧般的紗帳，只見枕頭上的小黑仍卷縮著小小的身體，眉間深鎖，呼吸困難，似忍受著極大的痛苦，連艾瑞克來了都沒發現。他的身體已經透明地幾乎要看不見的程度，好像投影出來的立體影像，根本沒有實體。
艾瑞克取下右手的手套，把手放置在小黑的小小身軀上，驟然間，金光閃爍，像看到了太陽與生命的無限，耀眼得如同天堂！
桃樂斯還驚嘆中，下一秒，小黑的身體便已在金光中恢覆回實體，連眉間的痛苦也全部消失，不覆存在，平靜地一如往日的熟睡般！
桃樂斯望著床上的小黑，還是那麽小小的，可愛的，睡得那麽舒服，還開始打起呼魯。她終於放下懸空的心，忍不住輕笑起來。
太好了！
小黑……平安無事……
“我保證他睡醒後便會一如既往的活蹦亂跳，把你煩得直想將他扔出窗外。”
她這才轉過身，看向身後的艾瑞克。他已重新戴上右手的手套，微笑地依舊幽雅如風，無人可比。她問：“你是接到經紀公司的傳話才來的嗎？”
艾瑞克輕笑：“你還給公司傳話了？傻丫頭，下次不用這麽麻煩，小黑是我創造出來的，我知道他的一切狀態。”
她楞住：“你知道？從一開始就知道？”怎麽可能，如果他真的知道，那麽——“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兒趕來？小黑這兩周有多痛苦難受你知道嗎？我有多擔心你又知道嗎？”
“我當然知道。”他淡然地微笑著，目光一擡，頓時，那雙碧綠無限的溫柔眼眸再次將她重重包裹，如置身童話中的妖精森林，翠得不似人間：“所以我不是在他消失前趕來了嗎？”
“你……”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殘忍的人！既然知道別人在忍受痛苦，卻還故意到最後關頭才肯來！
可他一微笑，她就再無力反駁了。
總是如此。
她在他面前，輕易就輸得丟盔卸甲，一敗塗地。
他又輕笑：“你不要再和小黑說那麽覆雜的話了，他看起來雖然有十三、四歲的年紀，可其實出生到現在也只有四年。他又不是人類，根本搞不懂人類之間那些覆雜的感情，就因為他硬是想思索明白你話中的意思，才會消耗了過多的精神力量，幾乎要消失。”
桃樂斯怔住，呆呆望著他兩、三秒，才猛然反應過來，煞時間驚得面紅耳赤：“你……你怎麽知道……我和小黑說的話？”
“傻丫頭，剛才我不說了嗎？小黑是我創造的，他心裏想什麽，我即使遠在千裏之外也清清楚楚。”
天呀！上帝呀！
她祖宗十八代的所有長輩先人呀！
能不能立即賜她一個地洞把她埋起來——莫非她每天晚上那些話，他全都聽到了？！
完了！神呀，她都說過些什麽呀？！說喜歡他？說永遠都會喜歡他？說即使他恨她，即使凱瑟琳女王和父親叫她忘記他，她也會一生都愛著他，單戀著他？！
拜托！老天，求求你現在就來一道閃電，把她立即劈死吧！
她不要活了！
桃樂斯只覺得自己瞬間變成燒熟的螃蟹，面紅耳赤得可以立即端上盤子送上餐桌！嚇得她頓時轉身，再不敢看艾瑞克！她就是死也不敢相信，他竟然知道她所說的那些本來不打算告訴給任何人——尤其是他——的話！
她尷尬又落迫地，突然連面對他的資格好像都喪失。那些話，那些秘密，是她心底最後的一點兒保留，卻忽然都被揭開來，暴露無遺。她要如何面對這個現實？！
好久好久，她才終於鼓起勇氣回過頭，艾瑞克卻依然靜靜地望著自己，那目光仍是溫柔似水，那麽近地，就在她眼前，才發現他的目光裏有許多東西，卻獨獨沒有厭惡與輕視。桃樂斯那麽驚訝，甚至逐漸遺忘了尷尬，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。她微咬著下唇，只怕是又墮入美好的夢中，凝視了他許久，又眨眨眼，確信他確實是又出現在她面前，並沒有消失。
她張開櫻唇，呵出一口微妙又模糊的霧氣：“我本以為……你永遠不會再出現了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艾瑞克輕笑起來，那笑容還是那麽耀眼生輝，如光如神，叫人剎那間便似被奪去魂魄：“我不是答應了每年會來三天給小黑充電嗎？難道你認為我是一個不守諾言的人？”
“不……”
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，桃樂斯反而不知該如何回答。他總是如此，每次她以為了解他了，他又總會出乎她意料。他究竟是恨她的還是珍惜她的，她自始至終好像從沒弄清楚過。
或許，其實都有……？
深棕色眼睫眨了眨，望著面前笑得那麽溫文唯美的艾瑞克，桃樂斯忍不住伸出手，輕輕地，撫摸到艾瑞克的面頰上，順著他俊美的臉龐，緩慢地觸摸。艾瑞克閉上眼，任由她的手指在他臉上游走。在那張完美若神的面容上，從細暖的肌膚，纖長的眼睫，軟薄的唇瓣……每一個細節，她都不想錯過，摸得那麽細致，試圖從他的面孔與體溫中感受他的靈魂。
而確定，他真的又出現在她面前——就在這樣觸手可及的距離！
她撫摸了許久，久到幾乎要忘記了時間與空間的存在，才離開他的面孔，終於，再按捺不住，淚水像夜空中的星星，一顆顆墜落。
“你騙人……”她眉一皺，突然用力搖頭，哽咽沙啞的聲音從傷痛的心扉中擦出：“你明明說……你恨我的……”
泣不成聲，卑憐地，她低頭哭起來。
堂堂一國女王又如何？
在國民面前，在他國大使面前，在皇室成員面前，在下屬面前，她都可以堅強獨立地完成所有工作，用威嚴與慈愛來醞釀著他們所盼望看到的一位好女王。
但在戀愛面前，她，也不過是一個渺小又無助的小女孩罷了。
她哭得那麽傷淒，仿佛還是八年前那個孩子。受到傷害時，心裏不甘時，害怕孤獨時，失去所愛的人時，她都用哭泣來表達情緒。而那時候，他每次都會抱她在懷裏，細細地安慰她，給她沖泡一杯最喜歡的水果茶，那茶水就像他的笑容般，溫暖甜美到無懈可擊，讓她知道，她並不孤獨，也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。
她還有他。
可事到如今，他——卻說他恨她！
太過分了！
太過分了！
她……其實又做錯了什麽……她明明是珍惜他仰慕他的，從小時候開始，就從來沒變過……
桃樂斯細細抽泣著，淚水模糊了她小小的面孔，模糊了她深棕色的眼眸，模糊了她所有一切信賴而又被拋棄的過往。她本來已下定了決心，從此以後就只單戀著艾瑞克一輩子就好，再不會對他有任何奢望。可他現在突然又出現到她面前，瓦解了她所有自以為的堅強，叫她措手不及，對他的深深喜愛與信賴，終於沖破了所謂“堅強”的偽裝，紛紛墜落，掉在地板上，摔成滿地零碎的透明液體。
“你這騙子……”她指著他，耍賴般地哭罵起來：“你明明說恨我……卻……卻又跑回來！你是宇宙霹靂無敵大騙子，你不要臉！你恨我就不要再跑來，你……你恨我，就不該再這樣看著我！你這討厭的家夥，沒事幹長得那麽好看幹什麽？！一天到晚還要笑得那麽溫柔，搞得我根本不知道你倒底想怎樣！我最討厭你了，你根本不該再來的！”
她哭得面目全非。
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她這幅模樣，恐怕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吧？
堂堂幾利亞的女王，人前那麽親切、認真、嚴謹又聰彗體面的少女，卻，突然蠻橫無理得，丟人現眼得，無禮取鬧得，哭罵起來。
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？
每次面對艾瑞克，都叫她特別無能為力，把心傷透了，把淚流幹了，把自己徹底毀滅了，都停止不了對他的愛慕。
最後，還是輸在他的笑容裏……
“是嗎？”艾瑞克半垂下目光，一剎那間，在那雙碧綠無限的眼眸中流淌過無數的華光，明亮得難以形容，卻又意外的有些悲傷，驟眼望去，和她此刻的傷痛是何其之像！
他淡淡地說：“也許在你看來確實是這樣。不過，桃樂斯，我從來不覺得喜歡你和恨你之間有什麽矛盾。”
桃樂斯怔住，連眼淚都忘記了，只楞楞地望著他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：“你……你說什麽？”
艾瑞克輕輕一笑，光芒萬丈地，眼裏清清楚楚寫著無數的寵愛與珍惜：“我是說，也許別人不能認同，但我覺得，我喜歡你和恨你從來就是並存的。”
她雙眼瞪地好大。
他……他說什麽？！
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？！
他——喜歡她？！
他垂下細長如弦的眼睫：“我確實想過，如果沒有你存在，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。不過在你身邊的四年，也是我覺得最幸福的四年，我……喜歡你的笑容，喜歡你的單純，喜歡你的聰明你的善解人意，也喜歡看你睡覺時那天真的表情，好像世界真的簡單到一笑就可以得到幸福。每次見到你，總忍不住，就是想作弄你。”
他說得那麽輕巧，仿佛喜歡她也好，恨她也好，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。好似從一開始，就理應如此，反而她竟然不懂，才讓人覺得奇怪。
桃樂斯立在那裏，心裏空芒一片，比當初聽到他說“我恨你”時還驚詫，仿佛害怕這只是自己一個幻聽。是的，一定是如此。他怎麽可能喜歡她？他怎麽可能在經過那一切還可以喜歡她？他該是恨她的，她還清楚記得，當她觸摸到他背脊上那個凹凸不平的烙印時，是何等震驚；她也記得，當他說她父親當年是如何將他趕出幾利亞時，他語氣柔軟得何等冷酷；她更記得，他用那麽陌生的表情，碰都不碰她，只是打開門對她說：乖，回去吧，好好當你的女王。以後，不要再來了。
多殘酷。
無論是對他，還是對她，這段命運都註定了，只有悲痛結尾。
卻到這一時刻，他竟然理所當然地說他喜歡她？！
還用那種她不知道才奇怪的語氣？！
不！
不可能的，因為如果他真的喜歡她，那麽——“為什麽，你不肯留下來？”
她那時哭著求他留下來，他也絲毫不讓，寧願讓她的感情摔為滿地破碎，也不肯逗留多一秒。
她櫻唇微張，深深地呼吸著每一口冰寒的冬日氣息，目光凝視著艾瑞克，連一秒都不不舍得眨眼。
艾瑞克對著她如此認真執著的目光，忍不住低頭輕笑，沒有回答她，反而問：“桃樂斯，如果我現在叫你拋棄一切，跟我離開幾利亞，你願意嗎？”
桃樂斯微一震——離開幾利亞？拋棄女王的職責、拋棄幾利亞的民眾、拋棄父親、拋棄凱瑟琳女王、拋棄和幾利亞相關的一切？
“你應該明白，”艾瑞克輕訴說著，聲音溫如細玉：“或者該說，只有你能明白——我不會留下來，因為我已經被幾利亞拋棄了，而你也不能離開，因為你被幾利亞選擇了。”
她低喃，聲音顫抖得不似自己：“就……這麽簡單？”
他閉上眼，莞爾一笑：“就這麽簡單。”
“可在米蘭時，你卻叫我再也別來了。”
“你這麽聰明，心裏也清楚，以你的身份已經不該再隨便亂跑吧。我不想看見你遇到危險。”
不！
這不可能的！
桃樂斯單薄的身子抖得如風中落葉，她望著面前這個過分溫柔美麗的男人，卻恐懼得如見魔王。她拼命搖頭，不肯——也不敢相信！“你騙我！你……肯定是騙我了！你總是如此，先對我溫柔，再對我殘酷，讓我傷得體無完膚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才不會相信你……”
“桃樂斯，我確實不是一個好人，說謊更是家常便飯。不過，”艾瑞克的唇上雖帶著淡如夜櫻的微笑，目光卻特別堅定：“我從沒騙過你，一次都沒有！”
她楞住。
如被閃電劈中般，腦子一片空白蒼茫。可再下一秒，猛然地，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的所有點點滴滴已無可抵擋的速度全部湧上來，那麽快，那麽洶湧，將她蔓延沈浸。
因為她知道，他說的是事實。
從第一次見面，從第一個眼神的凝望開始，他，就從來沒欺騙過她。
好的，壞的，動聽的，難聽的，該讓她知道的，不該讓她知道的，他，從沒騙過她。
寧可讓她傷心欲死，將她傷得體無完膚，也會清清楚楚告訴她。
只有這個，她比誰都清楚。
他真的沒說謊。
這個殘酷又虛偽的男人，縱然他有千般不是，可只有這個，是他唯一為她做的。
淚水在她眼眶泛起模糊的濕度，她望著他俊美無敵的容顏，夜風從她面頰上撫過，搖擺著她秀麗的橘色長發，全透露著酸楚的味道。她淒然一笑，似不敢相信，又似無可奈何，強忍住幾乎要崩潰的眼淚：“艾瑞克，我最後再問你一次。”她定定神，深棕色的眼眸中清澈一片，堅定而清晰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喜歡你，你可以留在幾利亞，永遠陪伴在我身邊嗎？”
艾瑞克擡起目光，笑得幽雅俊逸，宛如天神般明亮奪目：“桃樂斯，我喜歡你，你可以拋棄幾利亞，和我一起走嗎？”
她終於哭了。
卻是一種幸福而滿足的眼淚，輕搖著頭，笑著回答：“不行，不行……對不起……我做不到……”
“嗯。”他的面容也出奇地滿足，仿佛這就是他一直追尋的結果：“我也不行。”
終於。
還是只能這樣。
如果這是童話中的故事，那麽結尾應該是幸福美滿的。他是王子，她是公主，他們理所當然該是一對神仙眷侶，過著幸福而快樂的日子。但童話終究是童話，裏面有惡毒的母後，有邪惡奸詐的大臣，可至少，謀害王子的不會是公主的父親，也不會有數不清的皇室壓力，更不會有，等待在她未來之路上的政治婚姻。
她最後，大概還是會嫁給一個對幾利亞有益的男人，因為她本就是屬於幾利亞的。
而他最後，大概還是要自由如風地在世界各地游走，因為他不會屬於任何人。
好吧。
最後的最後，終究，還是無法喜劇結尾。
因為這不是童話故事。
這是現實世界。
無論多麽愛戀，無論流下多少眼淚，她都無法任性妄為，他也無法停駐腳步。
只是，在他轉身準備離開前，在她拭擦幹凈眼角的淚後，她望著他的背影，咬著下唇，忍不住開口：“艾瑞克，如果在繼位大典前你問我，我一定會選擇跟你離開。”她笑得前所未有地堅定：“真的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艾瑞克眨眨眼，那細長的眼睫毛悠悠晃動，猶如優美的蝴蝶撲翅：“所以，我才沒問你。”
夜風，從窗口旋轉而來，帶著撫媚的旋律。
冷冷地，涼涼地，又有些清透入心。
它一定不懂，為什麽世間的少年少女們，總是會有那麽多無奈，明明彼此相愛，卻又非要一個人孤獨地堅強著。
——桃樂斯，你是一個好公主，也是一個好女孩。但愛情並不會因此就會對你特別眷戀，而且還常常相反。
——因為我們都很渺小，對於這個世界來說，光只是相愛，其實是遠遠不夠的——無論多深刻的戀愛，也不可能改變世界。這，就是現實。
可是，凱瑟琳姑媽。
無論多長的時間，我也不會讓這段感情變質，如果要變，那也只會變得越來越喜歡他，比昨天，比一小時前，比一分鐘前，比一秒前……都要更加喜歡。將這份愛永遠延續下去，無休止，直到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消失的那一天為止，我都不可能去恨他，更不可能讓自己的心變質。
因為，對於這份比童話還唯美悲傷的愛情來說，若落到恨的田地。
那未免，太浪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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